2009年8月6日星期四

这么远、那么近的父亲


对小孩而言,父亲的身影是高大的。但在许多人的记忆中,父亲又是“这么遥远、那么亲近的一种存在”。无论是囿于性别局限还是成见,父亲就是不会像母亲那样随时能给你拥抱,甚至向孩子撒娇;有点无奈的父亲好像也不知道自己还有其他选择,只好继续扮酷、装严肃。


在“跟孩子像朋友”般相处的观念还没大行其道前,我们只能用“易怒”、“古板”、“冷淡”、“威严”来形容自己或别人的父亲。直到我们长大,开始发现父亲不再像小时候那样永远走在前头;平时好像对什么事情都不耐烦的他,现在竟然嘴角上扬,用温柔的语气逗弄小孩;还有,每次打电话回家,他好像总爱跟母亲抢话筒,要跟你聊上几句的这个时候,我们当中的很多人或许才惊觉:父亲,老了。

写父亲的书不多,总不能又搬出朱自清的《背影》吧。幸好热心的编辑给我推荐了日本著名导演是枝裕和的新作《横山家之味》,这篇专题才能顺利完成。这个世界上总会有些人特别容易遭人妒嫉,是枝裕和就是这类人。演而优则写的他把一个属于每个家庭共有的故事,以静谧而细腻的手法,探触生命中最需要温柔以对的本质问题。

这部家庭伦理小说叙述横山家长男15年的死忌日,长女和次男携眷返家探望双亲那一天里发生的大小事情,间中以倒叙的手法,描绘被迫回家的次男对父母改观,最后因子欲养而亲不在的懊悔心情。


“我”,本书的主角为又要回家面对对他不抱期望、甚至有点轻视自己的父亲,还有对什么人都好像有所不满的母亲而烦恼不已。因为不愿子承父业当个医生,“我”和父亲之间从来就没有共同语言,特别是在形象完美的大哥不幸去世后,两人每次开口讲话都以不欢而散告终。每次见面父亲总会问:“工作如何?能糊口吗?”父亲视工作为人生的一切。他甚至觉得不这么想的男人是没有价值的。由于每次见面,“我”的工作都不一样,因此他觉得这句话对其人生充满了指责,备受煎熬。

其实,“我”并非存心要跟父亲过意不去,小时候也曾立志当一名医生。“我”在跟继子泡浴缸时忆起过往。“我记得当我跟淳史一样大的时候,我也是跟父亲一起泡在这浴缸里,问父亲他为什么想当医生。相较于我细瘦的小肩膀,父亲的肩膀又宽又厚,我崇拜那样的父亲。所以我以为只要当了医生,我就可以一直跟那样的父亲在一起。”

错过的遗憾

还有一幕,“我”跟父亲的互动可与《背影》媲美。“我”带着继子和父亲去海边散步,在走到一条阶梯时,继子轻快地一口气冲下阶梯。在比较陡的地方,父亲的脚步慢了下来,仔细听可以听到他急促的喘气声。“我”为了不让他觉得“我”在顾虑他或迁就他,假装抬头看阳光似的偷偷看他。父亲根本没有余力看天空,他整个额头都是汗地拼命注意着自己的脚底下。“我”停下脚步,突然拿出手机假装有来电,站到旁边。在这期间父亲慢慢地超越了“我”。他为了要赶上淳史拼了老命,但又不想被发现,让“我”看得更加心疼。谁知道这竟是“我”和父亲的最后一次散步。

正是这一天,“我”第一次感觉到父母不可能永远都像以前一样。这是件理所当然的事情。但即便“我”眼看着父母年华老去,“我”却什么都没有做。“我”只能不知所措的远远看着同样不知所措的父母。而第二天“我”甚至忘记了这些事件,仍对他们的存在感到厌烦。然后“我”马上回到属于我自己的、与他们毫不相干的日常生活。双亲会老是无可奈何的事情;会死,那也是无可奈何的。但是,对于“我”完全没有参与到这些事情,就像是有一根刺卡在“我”喉咙里,一直拔不出来。

人生,总有那么一点来不及,那就是失去父亲、母亲之后。就是这股淡淡的、平凡到每个人都可能会有但却被忽略的悸动,感动了不少读者和观众。此部小说已被拍成电影,导演当然是是枝裕和本人了。

最好的礼物


亚洲人的亲子关系也许就是那么被动,西方家庭就不一样了。西方新闻界知名的亚洲通蒂奇亚诺。坦尚尼在临终前三个月,邀长子傅尔科以对谈的方式记录他一生的成长、求学、见闻、坚持、人生态度,以及对现代文明将何去何从的解答。这样一种“送终”方式很特别,也让人永生难忘。这位慷慨的儿子将与父亲之间的深刻交流集结成《最后的邀请:父予子的告别礼物》,让我们看到了一本难得的书。

像蒂奇亚诺这样的父亲,世上应该绝无仅有吧。身为一个欧洲人,他在意大利攻读法律,然后因为热爱中国文化而到美国读汉学。之后只会说一点点德语,居然成为德国《明镜周刊》驻亚洲特派员。越南战争时,他站在战争的第一线,曾到心中的梦想国中国采访,最后以“从事反革命行动”被驱逐出境。他不断地旅行,因为“要穿越这片土地,它才会向你展现出真实的一面”。虽然长期跟着父亲到处漂泊,但由于父亲进出的都是战争前线,蒂奇亚诺的孩子不但不常见到父亲,而且随时都有可能失去他。

一切父与子会发生的矛盾,也曾经出现在这两父子之间。蒂奇亚诺在中国期间,曾经将两个孩子从香港接到中国来生活,并让他们在中国的小学上学。傅尔科激烈反对,但抗议无效,被迫和中国小朋友一起学齐步走、对国旗敬礼和丢中国的手榴弹。当时的他每天都哭着上学。这位“专制”的父亲其实是要两个孩子彻彻底底的了解中国,而不是跟其他国家的达官贵人的孩子混在一起,过两三年舒服的日子,拿待过中国当作累积资历、争取升官的筹码。

开明的专制

被孩子认为充满“支配欲”的蒂奇亚诺,对孩子其实没有特别的期待。“我没有律师事务所,不会希望你们读法律;我也不是医生,不会希望你们有朝一日能继承我的诊所。没有人生来就是为了成为记者、工程师或电车驾驶;人们会做这些事,只是想让生活过得舒服些。”他建议年轻人去创造一个符合自己能力、志向,并能给自己带来喜悦的工作,而不是盲目追求物资享受,丧失了对生命的任何信念。

他对孩子的最大期望就是要他们自由。“如果人真该有某种欲望的话,那应该是“做自己”。唯一让你渴望的应该是不必再做任何抉择,因为真正的抉择不在两种牙膏、两个女人或两部车之间,而是做你自己。。。。。。每个欲求都是被奴役的表征。因为你的欲求越强烈,你受到的限制也越多;直到你的欲望越来越强烈,使你无法思考、什么事都不能做时,你就成为欲望的奴隶了。”

在看这本书时,最大的感动来自于一位父亲让孩子参与其人生终点的这个决定。他毫不吝啬地跟孩子分享其人生经历与智慧,勇敢坦然地面对死亡;纵然最后剩下一幅苍白、无力、皮肤松弛皱成一团的身体,却让孩子看到巨大、不倒的父亲身影。爱你的人如果没有按你所希望的方式爱你,那并不代表他们没有全心全意地爱你。愿与天下的孩子共勉之,也祝所有的爸爸:父亲节快乐!


刊登于《南洋商报》副刊商余阅读版父亲节特辑

没有评论:

发表评论