2010年12月26日星期日

你看的是谁的风景?


美国思想家、文学家爱默生曾对旅行者说了这么一句刻薄的话:“旅行是傻瓜的天堂。”在他眼中,旅行是一种病,它会折磨人不断向外而不是向内追求智慧。因此旅行不但没有增加一个人头脑里的知识,相反却使人变得脑袋空空,犹如未见过世面的草包。如果爱默生是对的,现代的许多旅游作家,可轻易把整个头塞进信箱的投信口。

旅行,当然并非真的一文不值。60多年前,爱尔兰女记者丽贝卡·韦斯特在两次世界大战之间去了南斯拉夫旅行。她在其经典之作《黑羔羊与灰猎鹰》( Black Lamb and Grey Falcon )里形容,南斯拉夫是人类悲凉历史的缩影,如能弄明白南斯拉夫的恩怨情仇,大概就能明白人类的命运。

巴尔干半岛、南斯拉夫、萨拉热窝这些名字虽不至于家喻户晓,但总有点模糊印象:不就是火药库、很乱很乱的地方吗?让我们看一看收录在《2010年美国最佳旅游写作》(The Best American Travel Writing 2010 Anthology)中一篇名为《未死之旅》的作品怎么写罗马尼亚(位于巴尔干半岛)这个国家。晤,罗马尼亚,不就是吸血鬼的诞生地吗?作者除了在文中提到她喝了猪肚汤,因为“旅游指南大力推荐”外,余下的就是大谈特谈吸血僵尸的故事。

一个是著名作家、一个是业余旅游作者,这是拿苹果和橙比,是有点不公平。但无可否认的是,旅游书写确实一代不如一代。在过去的60年,无论是旅游还是书写都经历了戏剧性的改变。昔日的旅游文学是从异域文化中追求历史哲学的深度写作,而现代的旅游书写是一种“时尚”,而不是“文学”。

作者们抓住一些旅途上的细节,用短小轻快的文字在报章专栏或消闲杂志上发表,像型男厨师安东尼·波登(Anthony Bourdain)在杂志侃侃而谈新加坡海南鸡饭,如发现新大陆一样;英国“布克奖”(Booker Prize)得主D.B.C. 皮埃尔(D.B.C. Pierre)写塞舌尔群岛上懒洋洋酒吧的下午。正由于媒体上渴求旅游信息,以旅游写作维生的人开始走俏。

澳洲孤独星球(Lonely Planet)出版社2008年出了一本叫《Travel Writing》的工具书,由过来人说明撰写旅游文字的窍门,如何按部就班晋身旅游作家。而自从部落格普及后,喜爱旅行的人都可以设立自己的旅游网志,尝试当旅游作家。在这波全球旅游写作热潮中,无怪乎才60年的光景,经典与平庸成了世界上最遥远的距离。

好的文字是有一定洞察力,不是每个喜欢旅行的人,都适合用文字去书写旅游。市面上旅行书写作品有两大特点:一是资讯丰富,其次是多抒发个人感受。而这些恰恰就是现代旅游书写最惨不忍睹的地方。首先,旅游资讯不是书写的重点,读者若要吃喝玩乐资讯还不如上网来得快。第二,个人感受有很多层次,我们不是余秋雨,不是比尔.布莱森(Bill Bryson,《欧洲在发酵》作者),谁人会有兴趣知道我在圆明园或巴黎铁塔前的家国情怀?

旅行的意义是什么?

在全球化和科技时代,旅行成为一种经验复制,于是大家都用“我看见了,你没有”这个原则来写作。在巴黎窝咖啡馆写作、赌马、忍饥受饿、逛塞纳河畔旧书摊,就把自己当成了海明威。在英国餐馆“洗大饼”、与流浪汉一起露宿街头,就会变成乔治.奥维尔?

尤有甚者,把旅游当成一种竞技。用最短的时间、最少的钱、最特别的交通工具(火车、游艇、风帆、摩哆、脚车等)来环游世界。这些旅游作者一心只想达标、破纪录,心眼跟脑袋都被填得满满的,真怀疑他们能看见什么像样的风景。

就像台湾作家舒国治所说:“旅途中变化无穷的景致,未必能转移你固执的视点而达致所谓的‘目不暇给’。看东看西一阵后,你总还是看回你自己,看回你心中一直还期盼的某一世界。倘你心中想的事不能由旅途中得见,眼虽不停顾盼,竟是视而不见。”

其实,在人人都可以飞的今天,景物不是最重要的。读者反而希望透过旅人的眼睛,看旅人看到了什么,以及怎么看。我们都期待这样的旅行文学:“那里头有一种沧桑世故的味道,也许他所见的世界已多,奇景妙观未必能引起他的赞叹。他的身影走在一般人不易也不愿行走之地,因而显得特别巨大或渺小。他的作品本身应当是纪实的,不错,这正是旅行文学的根本,不然岂不是变成了《格列弗游记》?或者成了漫天大谎的《福尔摩莎》?作品也应有经验转化成思考的层面,不然和公式的船长日记或飞行记录又何以别?”

德国诗人里尔克说:“旅行只有一种,即是走入你自己的内在之旅。” 旅行最根本的意义乃在发现自我/他者的“差异”,因而产生内省和反思。尽是在炫耀自己的所见所闻,对旅行是一种亵渎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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